“大家……说我做B超准,诶,主要是因为,嗯……我写的诊断报告比较靠谱,嗯……不拖泥带水”,他说话常常会嗑巴,语言上的“不知所措”与坐在设备前沉稳专业、神采飞扬的他对比有些鲜明。
已经60岁的他,叫贾立群,是北京儿童医院超声科主任。儿童医院的相关统计显示,贾立群的B超确诊率几乎是百分之百。这意味着,从1977到2013的36年里,贾立群接诊的36万多患儿,基本都能受惠于他的准确诊断而接受正确的治疗。
2013年初,贾立群当选为“首都十大健康卫士”。9月26日,在第四届全国道德模范授奖仪式上,贾立群当选全国敬业奉献模范。而在患者和同行嘴里,贾立群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:“B超神探”!
拿自己身体做实验,B超神探屡破人体“奇案”
B超神探到底神在哪儿?就在几天前,一个孩子因为肚子疼,经历了曲折的求医之路:县里两家医院诊断不清;上一级地区两家医院仍然诊断不清;最后又到保定市看了两家医院,结果一样。
六家医院三次B超,孩子被折腾得够呛,病痛却没减轻。被送到儿童医院时已是当天半夜十二点,急诊室大夫把贾立群从被窝里叫回了医院,接收了这个烫手的小山芋。
贾立群经过检查诊断,孩子就是典型的化脓性阑尾炎。虽然是十分普通的疾病,但由于一直无法确诊,被拖延了近十二个小时,濒临穿孔边缘。接受手术后,孩子转危为安。
贾立群分析各家医院无法确诊的原因。首先,一二级综合医院诊疗水平毕竟有限;其次,虽然接诊的是儿科大夫,可B超医生却不擅长儿科,很难准确诊断。第三,受限于经济条件,设备也不如三级医院。
说到这儿,他突然不那么平静了:而我们不一样,我们是专业的儿科医院,嗯……接触病例多,相关经验多,用什么探头、检查手法,嗯……我们都有自己的一套。
孩子肚皮薄,因此选择的是成人用来看甲状腺等浅表组织的探头。如果用成人看肚子的探头来找孩子的阑尾,大多是看不见。
“就因为这些独特的经验、手法,我,包括我手下的小大夫们,经常可以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”,贾立群自豪起来,“专业儿科医院,看儿科的病还是更好。”
这些技术手法,都是贾立群通过在自己身上反复试验,总结回声高低、液体清浊、血流性质和流速、脏器大小和形态等方面的经验,摸索出的儿童超声影像的特点和规律。
十几年前,一对双胞胎女婴中的老大突发重度肝肿大,多家医院的诊断都是良性肝脏血管瘤,可对症治疗后却不见效,几经周折,孩子被断言“没得治”。
无奈之下,父母抱着最后的希望,带着两个月大的孩子来到了儿童医院。良性肝脏血管瘤?恶性肿瘤肝转移?贾立群心中有了自己的怀疑。
为了明确诊断,贾立群为孩子反复检查,终于在数千个小结节中发现了黄豆大的“罪魁祸首”。贾立群据此诊断,孩子患的是“恶性肿瘤肝转移”,随后的手术和病理结果都证实了贾立群的诊断。
不久,双胞胎中的妹妹又因为同样的病情被送到儿童医院。可这一次,却怎么也找不到原发瘤。
贾立群埋头文献,终于找到答案:姐姐肾上腺的小肿瘤不但在自己身上肝转移,还通过胎盘转移到了妹妹的肝脏。也就是说,俩孩子得的是同一种病,根儿在姐姐身上,只是通过胎盘转移给了妹妹。
这种病例在世界上极为罕见,中国仅此一例,贾立群用他高超的B超技术填补了一项医学空白。得益于贾立群准确的诊断,姐妹俩得到了及时正确的治疗,如今她们已经19岁了。
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。从1977年到2013年,贾立群共接诊36万多患儿,确诊7万多疑难杂症,挽救2千多危重患儿。医院的相关统计显示,贾立群的确诊率几乎是百分之百,36年来无一误诊、漏诊。
靠B超发现异常,3小时制定“毒奶粉肾结石”诊断金标准
2008年2月22日深夜,一位父亲抱着因肾衰病危的3岁儿子赶到北京儿童医院。孩子先天只有一个肾,且数日无尿,在当地三家大医院先后住院诊断为“肾实质损害合并肾积水、急性肾衰”。
从家中赶回医院,贾立群开始为孩子做检查,随着探头沿输尿管向下移动,贾立群不断在脑海中排除一个个病因……
又是砂砾样结石!贾立群告诉绝望的父亲,孩子的肾脏没有病变,只是因为输尿管被结石完全堵塞,所以孩子才无尿肾衰。
确诊后,孩子经过腹膜透析后,通过膀胱镜插入输尿管导管震捣结石并疏通尿路,甚至不用开刀,结石和蓄积已久的尿液俱下,孩子各种症状均迅速改善……
这种结石在婴幼儿中非常少见,可近来却有增加的趋势,敏感的职业嗅觉让贾立群和临床医生发现:三鹿奶粉喂养史是这些孩子的共同点,并向上级报告。
同年9月,“三鹿奶粉事件”爆发。贾立群在总结这类患儿的超声检查经验基础上,3小时制定出“毒奶粉肾结石”的全国诊断“金标准”,并带领团队在此后数月中共筛查3万多个儿童。
仅凭B超技术,他打破“唯高端仪器提高确诊率”定论
2012年,B超室一位医生去了美国儿科影像学前沿机构——费城儿童医院进修。费城儿童医院有5位负责B超具体操作的医生,每人每天8个患者的满负荷工作,满打满算5个人一天最多看40个患者。而贾立群的科室,每一位医生的日门诊量都不止这个数。
不仅是门诊数量的区别,在西方医学界,儿童消化道畸形、息肉等疾病公认的首选方法是肠镜检查。于是,当进修医生把B超检查消化道息肉的资料向他们展示时,外国医生都十分惊讶。
他们无法相信,中国医生居然用B超技术100%成功确诊了上千例结肠息肉患儿。不仅如此,很多在国外用CT、核磁等又贵又对患者有伤害的检查手段才能确诊的疾病,在贾立群这儿,都是B超搞定。
贾立群用大量的病例事实打破了全球医学界“唯高档仪器提高确诊率”的定论。与此同时,患儿避免了全身麻醉的痛苦,也为他们的家庭节省了一笔高昂的费用。
“我们这位进修大夫突然意识到,原来最棒的临床经验就在他的身边,也在患者的身边”,贾立群很自豪地说,“国外的科研水平确实在我们之上,可我们在临床诊断方面也有自己的长处,家长应当相信我们”。
除了自身不断学习、总结,贾立群初到医院放射科时的老主任也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。
为了热爱的放射事业,老主任放弃了去上海与家人共同生活的机会,独自一人在北京生活。放射科在二楼,她就在三楼安了家,下楼上班,上楼休息。白天辛苦工作,夜里继续总结病例、搞科研。
“那时经常一忙就是一宿,我这年轻人都顶不住,可老主任精神头还大着呢”,贾立群回忆,“在这个过程中,我也开了小灶,得到了宝贵的学习机会。有拿不准的片子,我就提溜着去求教,她总是耐心地给我解答。”
沿袭老主任的风格,贾立群对超声报告的要求也格外严谨。不少医生为了规避风险,往往同一个征象写好几种病。这种不除外,那种打个问号,模棱两可的报告对临床医生帮助不大。
贾立群不一样,出自他手的诊断报告绝不拖泥带水,用他的话说,“分析后认为是这种病就一锤子砸死,写得确切一点,让临床满意一点。”
说完这些,他特意强调:“我也不是所有报告都能做到,但我的靠谱报告可能比例大一点。”
虽然缝上口袋,但他诊室的门和温暖的心向患儿敞开
“B超神探”的名气越来越大,家长的期望也就越来越高。为了孩子在贾立群手里得到了准确的诊断,家长们免不了要包个红包以示感谢。贾立群坚决不收,就一次次在走廊上演“家长撒丫子跑,医生拼老命追”的戏码,有时保安误以为是在抓小偷,跑出来帮忙。
有的家长以为贾立群只是客套,就硬往他兜里塞。推来阻去中,他的衣兜都被撕破了。这一破,倒给了贾立群灵感。从此后,他领到新的白大褂,第一件事就是:把两个衣兜给缝起来,或者干脆把衣兜撕掉。
“现在我不用再为这事浪费时间,能多看几个孩子。家长也能节省一些,更好地为孩子治疗。这是一举两得的事,缝上衣兜我踏实”,贾立群说。“缝兜大夫”的称呼也就此传开。
虽说贾立群的衣兜“盖了盖儿”,可他诊室的大门和温暖的心却总是向患儿敞开着。
一个孩子看病,三五甚至七八个长辈陪伴都是常有的事儿。孩子难受哭喊,家长上火着急,医生工作环境嘈杂,此时,双方言语稍有不慎,就可能成为引爆炸药桶的火星。
对于贾立群,同事和孩子们的家长都说,好脾气的人,这么些年,没见他急过。
是因为天生脾气好所以不生气吗?是,但不全是。
“主要还是换位思考,将心比心”,贾立群说,“假如是我的孩子,我会怎么对他。这一问,心就平静了,也能体谅了。”
说起如何与孩子交流,贾立群突然变得健谈起来:“我们的B超机器上贴着hello-kitty、愤怒的小鸟,放着娃娃、小车、拨浪鼓,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,检查就好办了”。
玩具消耗率很高,经常孩子不哭了,可玩具也不撒手了,“好在科里年轻大夫的孩子们一茬茬儿长大,新玩具的补充也没断过”,他说。
当然,也有玩具搞不定的孩子,贾立群就因地制宜,用B超设备逗他们开心。在屏幕上,胆囊、膀胱的切面圆圆的像一个山洞,贾立群对孩子说,你要不哭,山洞里会出来个小白兔。
孩子开始好奇,贾立群就把探头放到B超反应白色的位置上,小白点猛然出现还真就像蹦出了一只小白兔,孩子也忘了害怕。
当屏幕上出现彩色血管面时,贾立群就告诉孩子,你看这只萤火虫,屁股会冒火。他就用机器在探头接触部位叠加红、蓝等各种颜色,看着萤火虫屁股冒火,孩子破涕为笑。
虽然贾立群看上去挺严肃,可孩子们却不怕他,反而特粘他。一个4岁小女孩,因为脾脏受损,需要用超声定位做腹部穿刺吸出积液。因为害怕,孩子哭得声嘶力竭。可穿刺最怕的就是因孩子哭闹,导致脏器位移受伤。
贾立群低声哄着孩子:“孩子啊,攥着我的手就不怕啦。咱们把肚肚里的脏水抽出来,病就好了,明天就能回家啦”。孩子的小手全程紧攥着贾立群的拇指,渐渐安静下来,外科大夫顺利抽出了近400毫升积水。最后,还是“贾爷爷”把小姑娘抱回了病房。
有的孩子最后还得靠吓唬,可贾立群自己的名号不管用,只好搬出大灰狼当救兵。
这几十年,和小孩打交道就没烦过?“没。当医生必须耐心。尤其小孩儿的病,看快了肯定漏病”,他回答得特别坚定。
也有家长质问刚刚给一个病情复杂的孩子做完B超的贾立群:凭什么要我等你20分钟,凭什么就不能你等我20分钟?
遇上这种情况,很多人大概就无法再淡定了。可贾立群心里想的是,跟他吵吵的时间,我又能多看几个孩子了。于是,他笑笑就过去了。
每晚7点吃午饭,他把预约时间从60天缩短到3天
熟悉贾立群的人都知道,他20年不曾吃过午饭。刚干上B超这行时,虽晚但他还是吃的。可有家长不乐意了:我孩子饿着,你当医生的怎么能去吃饭呢。
贾立群想,两点了我才去吃饭,你还不满意,那我干脆不吃了,你等我也等,这总无话可说了吧。
一开始是赌气,可慢慢的,贾立群发现,这中午饭省下来的时间还真能多看上8、9个孩子,于是,每晚7点成了“午饭点”。一坚持,就是二十年。
目前,北京儿童医院的日均门急诊量超过8000,暑期过万也成了常态,每天的B超开单常常有五六百张。
经常有家长抱怨“贾大夫,您就不能多给我孩子几分钟吗”?
怎么不想?检查多一分钟意味着多一分准确,可时间只有那么多,这个多一分,那个必然少一分。
如何利用有限的时间,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,多接诊几个孩子?这成了贾立群需要解决的课题。
不吃午饭只是办法之一,为了多看几个孩子,贾立群成了不知疲倦的永动机:日均工作12小时,无节假日;一年365天有三分之一时间出急诊……
在贾立群的感召下,超声科日均B超量约400人次,团队日均加班约3小时。经常是十二台机器连轴转,暑期最高峰时,每天B超量超过650人次。
在超声科里有一张特殊的床:上班时间,它是患儿接受检查的病床;下午2点,它变身为医生们的饭桌;而在夜晚,它则是值班大夫的睡床。拥挤的B超室几乎承载了超声科医生们90%的人生。
在保证诊断精度的前提下,贾立群团队使B超预约时间由60天缩短到了3天。
就是在他去厕所时,也有家长尾随而至,摇着他的手臂求加号。“来这儿看病的大部分是外地孩子,不容易啊。早一天检查,就省一天住宿费”,贾立群说。
拒绝的话自然是说不出口,贾立群总是就这么加了。自那以后,每次上厕所都有家属鱼贯而入,这也被家长戏称为“摇号”。他呢?一一答应。
目前,贾立群每天都要看60个孩子。“八小时根本不够用,要保证质量,不漏病、不误诊,只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了”,他说。
贾立群对临床医生承诺,只要他人在北京,“手机24小时开机,随叫随到”。
为了这个承诺,他剃了半边头发,半道赶去医院;两次陪妻子看电影,中途被电话叫走……
与儿童医院一墙之隔的一栋上世纪80年代的老楼里,贾立群一家在40多平的房子里住了多年。同事们大都搬了新楼大房,他却不肯搬,原因很简单:住远了就不能及时出急诊了,医院院周边5千米是贾立群的生活半径。
“再给一次机会,我可能还是这么做了”
在临床医生眼里,他是诊断标准;在患儿家长眼里,他是B超权威;可在妻子眼里,他是不称职的父亲、不及格的丈夫、长不大的孩子。
对接诊的孩子,贾立群用尽了他男子汉的温柔,可作为父亲,他对自家孩子却无法顾及,且不说关心孩子的成长教育,就连生活上也无暇关心。
“我爱人喜欢旅游,最大的愿望就是吃完晚饭能溜溜弯,每年和我出去走走,可我这么忙……”,贾立群说,“别说这个愿望无法实现,每天就连一起说说话的时间都很少,更多的时候,她只能跟空气说话。”
贾立群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,可平静表象的背后,定是他内心满满的遗憾和亏欠。
有人问过贾立群,要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来过,还会这么忽略家庭吗?“我负责的范围或者领导给的工作,总希望能干得完美,有一点瑕疵就觉得很不舒服。再给一次机会,我可能还是这么做了”,贾立群说。
他不会洗衣做饭,总拿错门卡开不了门,找不到东西放哪儿。忙起来时,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上了脚。
曾有一晚,贾立群被急诊叫起来19次,妻子形容他,“一宿都忙着折返跑和仰卧起坐了”。
作为医生,有高血压的他常忘了吃药;近几年血糖偏高,他总说没事儿,挨着不治疗。
还有一次,贾立群突发医学疼痛度达到11级(最高12级)的“阑尾穿孔坏疽”,为了不耽误工作,他强忍剧痛坚持到夜晚查完最后一个患儿才接受手术。
虽然总是缺席家庭生活,可妻子说起丈夫时,更多的是担心。从一开始的怨气,到最终包容,她说:“他是个好医生,我理解他所付出的一切!”
回忆刚刚被分配到放射科时,贾立群也曾有过失望,觉得就是“伺候临床医生”的科,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对于挽救孩子的生命有多重要时,很多事情开始变得不那么重要。
如今,贾立群已是诸多荣誉加身。但这些并不是贾立群最初追求的,“我的梦想很简单,就是不让一个孩子误诊漏诊”,为了这个目标,贾立群付出了很多……
今年60岁的他即将退休,不少患儿家长写信恳请医院挽留。如果贾立群继续留在B超岗位,这正是对他几十年坚守的褒奖,只是不知他陪爱人出去走走的愿望,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