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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医科大学附属脑科医院精神科
杨婵娟主任医师的深度访谈。
在听取杨婵娟医生的建议后,那位父亲做了一个决定:把7岁的儿子带到奶奶墓前,把她已经去世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他。
孩子一直由奶奶带大,后来奶奶生病去世了。父母认为,亲人去世,大人们把后事处理完就好了,不需要告知一个小朋友,免得他伤心和害怕。
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但孩子忽然变得不肯讲话,半夜经常做噩梦惊醒。父母不知所措,于是来到杨婵娟面前寻求答案。
家长为了保护小朋友,直接屏蔽掉亲人去世的信息,杨婵娟觉得这个做法不好。孩子也要正常了解这个世界的生活状态——人生就是会遭遇各种好与坏的事,不可能活在一个真空里。父母对亲人离世避而不谈,其实孩子内心充满恐惧:奶奶走了,我周边的人会不会都走掉,爸爸、妈妈会不会走掉?
“还是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孩子,让他有一个告别的仪式。”杨婵娟说。
每一年在儿少科的门诊中,杨婵娟都会遇到各种着急的家长,还有那些心里藏着秘密的孩子。她不想将患者标签为“精神障碍病人”,她更愿意为他们的求助、自己的工作作出一个正确定义:这些孩子只是在生活上、学习上遭遇了困难,而我们就去帮助他们解决困难而已。
◎ 杨婵娟医生出席学术会议。/ 医生供图
现实中“有趣的”家长们
遇到困难的孩子正越来越多。去年5月,第一个有关中国少年儿童精神疾病患病率的流调报告发表在《儿童心理学与精神病学》上,调研结果显示:在6-16岁在校学生中,中国儿童青少年的精神障碍总患病率为17.5%。
杨婵娟也提供了一组数据:2019年,广州医科大学附属脑科医院儿少科小于18岁就诊者的门诊量是4万人次,2020年为5万多人次,2021年7万多人次,2022年只统计到8月份,已超过6万人次。这些遇到困难的孩子呈现出各种问题:双相障碍、抑郁障碍、焦虑障碍、强迫障碍、抽动障碍、多动症、孤独症,等等。
毋容置疑,身心出现问题的孩子数量呈上升趋势。需要探究的是,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情况的发生?人们轻而易举就会想到其中一个答案:孩子们要面对的社会竞争太激烈了,中国的家长们——卷得太厉害了。对于孩子,他们倾注了全部的爱,也倾注了全部的人生希望。有时候在家长群里,对于自家孩子掌握十八般武艺的自豪和赞赏,无论是明刀明枪或是无意识地表达出来,都造成了其他家长的焦虑。
◎ 图:全景视觉
被卷进洪流的家长们,却很可能并不自知。高中女生李潇曾经来到杨婵娟的诊室,说出了自己的遭遇——
爸爸妈妈是外界看起来很好的家长,从来不要求她学习成绩好,他们每一次都是跟李潇说,你考上什么大学都没关系,只要你身体健康就行。直到有一次,她爸爸无意间说了一句:
“要是你考上清华北大,我做梦都会笑醒。”
爸爸在言语上的艳羡,孩子很敏感就捕捉到了。李潇把这句话琢磨了很久,觉得大人们“实在太假”,他们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,只有这一句是真的。
李潇感受到父母其实对自己抱有很大期望,她很担心考试考不好,因此出现了严重的焦虑障碍。
杨婵娟会让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,澄清一件事:家长对孩子的期待是什么;如果没有达到目标,家长会怎么看待孩子;孩子对父母的期待,具体是怎么理解的?
通过这种沟通,让父母和孩子间形成了共识。
“让孩子们了解家长真正想要传递给孩子的全部信息,而不只是孩子选择性接受的片面信息,尤其是负面信息。就像父母对孩子的感情——‘我们很爱你’,但传递出来给孩子感受到的却是‘你们只爱考得上清华北大的我’。”杨婵娟说。
◎ 图:123rf
有一些孩子不肯上学,家长会认为,自己的子女是害怕困难、偷懒。这时杨婵娟一般会提醒带孩子来就诊的家长:他为什么现在才会偷懒?他之前又没偷懒,他为什么怕困难,怕什么困难?
“做家长的,你要了解自己的孩子的困难点在哪里。”杨婵娟觉得家长们是挺有趣的,“孩子身体好的时候,就要求他成绩好;成绩好的时候,还要求体育各方面都要好;当孩子身体不好的时候,当父母的都急死了,说什么要求都没有了,只要孩子身体健康就好。”
实际上杨婵娟很少去评判家长们,设身处地地考量,她知道当家长太不容易了,很多事情我们站在一旁客观地去看,和我们处身其中,心态完全不一样,对自己的孩子和对别人的孩子,期望值也完全不同。
只不过,这种饱含了爱的期望,有时会被家长们简单粗暴地表达成一道等式:好好读书=考上好中学=考上好大学=找到好的工作=有好的人生。很多时杨婵娟会反问家长们:什么才叫好的工作?什么叫好的人生?
很多家长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是觉得大家都是这么说。“大家”是谁?揪不出具体元凶,但很多孩子已经因为焦虑恐惧而不愿上学。对着那些不愿上学的孩子,杨婵娟希望家长们能多站在孩子的角度思考问题:“回避上学、不想上学的孩子,他往往对自己是有要求的,只不过那个要求他够不着,他感觉到自己没有办法了,处于无力、无助、无望的一个状态。”
◎ 图:123rf
家庭的支持何其重要
高中生乔晓峰是自己一个人来到杨婵娟的诊室里求助的,那时他双相障碍的症状已经很典型:有时候觉得自己能力超强、兴奋、话多、冲动易激惹、睡眠需要少;有时候情绪低落,不说话、认为自己无能无用,绝望、甚至出现轻生倾向。但他的父母不认为他出了问题。
乔晓峰在单身家庭长大,本来成绩挺不错,老师见他成绩好,就叫他去辅导其他同学。在辅导过程中,乔晓峰与同学发生了激烈的冲突,没法返回校园正常上学。饱受困扰的他因此来找杨婵娟看病。
在诊疗过程中,杨婵娟通过心理教育让乔晓峰认识自己和自己的疾病(双相障碍),并配以药物治疗。高中两年多的时间里,乔晓峰坚持每两周来一次门诊,家长仅仅在医生的要求下出现过一次,他独自坚持一边就诊一边在图书馆学习,把高中的课程全部自学完,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。
◎ 双相情感障碍(BD)又名双相障碍,是一种既有躁狂症发作,又有抑郁症发作(典型特征)的常见精神障碍,首次发病可见于任何年龄。/ 锐景视觉
一般来说,对于精神障碍患者,社会、家庭的支持很重要。“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网络体系里面,大家都来支持Ta的话,Ta掉下去的可能性就小很多。”杨婵娟说。
每年,杨婵娟都会收到顾静发来的一条“汇报”短信。与乔晓峰相比,顾静得到的家人的支持可谓天渊之别。顾静当年是某个省的高考状元,上大学时诊断为双相障碍。大学毕业后顾静来南方工作,一直以小剂量药物维持治疗。在接近30岁那年,她很想要孩子,但下不了决心。
顾静来找杨婵娟寻求建议,杨婵娟跟她和家人一起讨论分析。经过深思熟虑,顾静后来决定自己生小孩。生下来的孩子很健康,而顾静一直以来也保持着比较好的精神状态。整个过程里,家庭对于顾静做出了巨大支持,父母无论在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给了她很多帮助;丈夫对她没有一丝嫌弃,是真心认为她的身体最为重要。
总结这个案例,杨婵娟说:“病人情况好转,不是说医生有多大的能量,一定是家庭和患者跟医生合作的结果。”
在杨婵娟看来,像乔晓峰这样的患者非常自律,像顾静这样的患者则是自己和家人非常努力。杨婵娟的心愿,就是让这些患者可以尽快回归社会正常生活和学习,身上不要背负着污名化的标签。
◎ 图:123rf
孩子有没有不开心的权利?
杨婵娟的孩子十五岁时曾经跟她说过一句话:“我不开心,那是我的权利。我可以不开心,为什么在你们父母眼里小孩子必须开心呢!”
这让作为心理健康医生的杨婵娟,也受到了某种震撼:生活中,其实可以接受孩子的痛苦、悲伤情绪,而不是总在控制、消除孩子不愉快的体验,人的喜怒哀乐,是很正常的事。杨婵娟觉得,要尊重每个人的情绪,包括孩子,让Ta去觉察自己的情绪,面对自己的情绪,接纳自己的情绪,如果Ta遇到了困难,家长就要去协助、引导Ta。
然而这也牵涉到一个问题,家长如何判断孩子已经处于患病的临界点呢?杨婵娟列出了判断孩子是否出现异常的原则:一是,如果一个孩子的情绪、行为表现跟他的年龄、受教育水平、所处环境不相符合时,那要仔细留意;二是,如果孩子的情绪和行为问题,给孩子自己、家长或者学校造成持续的麻烦和痛苦时——例如一个小朋友为了一件事情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开心,还属正常,但如果Ta整个星期都不开心,发脾气,不理人,睡眠不安,甚至出现不上学,不出门那就表示很可能出现了问题。
发现异常信号,就要及时到专科就诊,但杨婵娟也发现,当下大众对精神疾病还存在认识不足的状况。精神障碍的患者到专科医院就诊的比率,据她判断只有一半。有一半患者是在其他综合医院看过了,才到专科医院初诊的。杨婵娟说:“大家对精神疾病还是有一种耻感。很多人认为‘我不能得这个疾病’,出现了睡眠障碍、工作能力下降、注意力不能集中,其实都是可能有问题的了,需要来处理的,但他们死扛都不会来这。”
她期望有一天,外界能将精神障碍作为一个普通的疾病来看待。就像感冒一样,人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可能生病,精神障碍也是一个病,人生病了,就要看病、治病。
◎ 2019年,杨婵娟在英国伦敦塔维斯托克中心学习。/ 医生供图
1996年从华西医科大学临床医学院毕业后,杨婵娟分配到广州的医院工作,至今已踏入第26个年头。跟现在的孩子相比,杨婵娟觉得,自己那一代人儿童时代的快乐是深入骨髓的。小时候住在农村里的她,很多农活都要干,6岁时她还为了帮家里挣工分,选择不去上学而是去放牛,到第二年才去学校。
在杨婵娟看来,儿童青少年时期多跟大自然接触,感受真实世界的阳光雨露、花草树木、鸡鸭猪牛羊,跟在书本里、手机里看到肯定不同,“它对大脑的刺激不一样,会给人的大脑有不同的启发”。
有时候杨婵娟也在想,如果现在孩子们能够从小就在大自然里浸泡,那么他们后来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“困难”,或许会减少一些。俗套点讲,还是有希望的,或许,希望在田野上。
(注:文中李潇、乔晓峰、顾静均为化名。)
通讯员:刘靖雯 宋易倩